兩位師姐妹久別重逢,千言萬語似乎都凝在彼此相望的眼神和微紅的眼眶中。
孟玲瓏?yán)L(fēng)凝紫去看襁褓中的嬰兒,輕聲細(xì)語地說著什么,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和重逢的喜悅。
宇文順怡則召喚著一位正在跌跌撞撞走路的虎頭虎腦的小男孩,拉扯到宇文順吉面前說道:“承志,快叫舅舅!這是你皇帝舅舅!”
小男孩有些怯生生地看著這位威嚴(yán)的“舅舅”,但還是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:“舅……舅舅好!
宇文順吉看著眼前這粉雕玉琢的小人兒,心中那塊被朝堂紛爭磨礪得堅(jiān)硬的地方,不知不覺地柔軟下來。他微微彎下腰,平生第一次嘗試著用不那么威嚴(yán)的聲音問道:“你叫承志?幾歲了?”
“兩歲半!”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手指,大聲回答,引得眾人一陣歡笑。
宇文順吉竟也難得地牽起嘴角,露出一絲笑意。他伸出手,有些笨拙地摸了摸小承志的頭。
孩子身上蓬勃的生命力,像一股溫泉,悄然浸潤著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。
余樂在一旁看著,眼中滿是慈愛與滿足。
他目光轉(zhuǎn)向宇文順吉身后那個(gè)靜立如古松的身影,臉上的笑意轉(zhuǎn)為一種混合著敬意、感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復(fù)雜神色的莊重。
他上前一步,對著寒遂法師雙手合十,深深一揖: “寒遂法師法駕親臨,余樂有失遠(yuǎn)迎,怠慢之處,萬望法師海涵!
寒遂法師雙手合十還禮,灰色的僧衣在暖閣的光線下顯得愈發(fā)清凈:“余將軍言重。貧僧隨行陛下左右,叨擾府上清靜了。”
“法師說哪里話,”余樂連忙道,“法師蒞臨,蓬蓽生輝,亦是家宅之福。”
目光交匯間,無需言語,昔日情誼沉淀在眼底深處,化為此刻無聲的問候與對彼此命運(yùn)的默然理解。
這份理解,無需舊日稱呼的點(diǎn)綴,亦在舉手投足的敬意與細(xì)微的眼神流轉(zhuǎn)中自然流露。
“寒遂法師是朕特意請來的!庇钗捻樇_口,語氣自然,帶著一種不同于往日的平和,“此行既是探望親人,也是……出來走走,清凈清凈。有法師同行,心也更安定些!
他沒有避諱上次法師點(diǎn)化之功,這份坦然,讓熟悉他秉性的余樂和宇文順怡都暗暗驚訝。
宇文順怡立刻笑著招呼:“法師快請坐!一路辛苦了。承志,去給法師伯伯拿個(gè)暖手爐來!毙〕兄镜昧巳蝿(wù),立刻邁開小短腿跑開了。
廳堂內(nèi)的氣氛越發(fā)溫馨融洽。
風(fēng)凝紫小心翼翼地抱著師姐孟玲瓏的孩子,動(dòng)作輕柔,眼中是化不開的憐愛。
宇文順吉?jiǎng)t被小承志纏著,孩子拿著一個(gè)木雕的小馬,非要“舅舅”看它跑得有多快。
皇帝無奈,只得配合著孩子,目光追隨著那匹“飛奔”的木馬,嘴角的笑意雖淡,卻真實(shí)。
余樂親自給宇文順吉和寒遂法師斟上熱茶
茶水氤氳的熱氣裊裊升起。
寒遂法師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,手中捻著一串古樸的佛珠,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:孩童純真的嬉鬧,姐妹間親昵的私語,宇文順吉難得放松的眉宇,余樂眼底深藏的守護(hù)與滿足。
這紅塵俗世中最平凡的親情暖意,正是他超脫路上曾看破的“鏡花水月”,卻也是滋養(yǎng)眾生、讓冰冷權(quán)柄下的人心得以片刻喘息的甘露。
他并非無感,只是以一種更深的慈悲觀照。
宇文順吉端起茶杯,白瓷杯壁傳來的溫度恰到好處。
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寒遂法師,想起了那個(gè)寒冷的夜晚,那盞逐漸澄澈的茶,那些如醍醐灌頂般的言語。
此刻身處親人環(huán)繞的溫暖喧囂中,他卻奇異地感受到一種更深沉的寧靜,仿佛沸水已息,茶香正濃。
他抿了一口茶,舌尖回甘,如同此刻的心境——那些沉重的國事煩惱暫時(shí)被這溫馨團(tuán)聚隔絕在外,只剩下眼前真切的人間煙火與流淌的溫情脈脈。
“大師,”宇文順吉轉(zhuǎn)向寒遂,聲音不高,帶著一絲請教般的溫和,“你看這廳堂之中,暖意融融,稚子歡顏,姐妹情深。此景此情,可比那日弘德殿的孤燈古佛,又是另一番‘緣聚而生’的滋味了?”
寒遂法師抬眼,目光與宇文順吉交匯一瞬,仿佛看透了他此刻難得卸下防備后的松弛與試探。
法師嘴角似乎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,如同微風(fēng)拂過古潭,未起波瀾,卻有了回應(yīng):“陛下所言極是。緣聚則暖,如炭火融融;緣散則空,如雪落無聲。此刻暖意是真,他日空寂亦真。能識其真,住于當(dāng)下,不執(zhí)著于暖,亦不畏懼于空,方是觀照之道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正追著木馬跑的小承志,又落回宇文順吉臉上,補(bǔ)充道:“譬如稚子逐影,歡喜是真。陛下知其影虛幻,亦知其歡喜真實(shí)無偽,不點(diǎn)破,不打擾,同享其樂,此即不執(zhí)著亦不畏懼。此心安處,當(dāng)下即是清涼!
宇文順吉聞言,沉默片刻,眼中若有所思。
他看著小承志純真的笑臉,又看看風(fēng)凝紫與孟玲瓏低聲談笑的溫馨,再看看妹妹宇文順怡眼中對丈夫孩子毫不掩飾的幸福光芒……心中那點(diǎn)因法師點(diǎn)破“虛幻”而可能升起的悵惘,竟真的被另一種更熨帖的“安住當(dāng)下”的平靜取代。是啊,知道它如夢似幻,卻不妨礙此刻感受這溫暖的“真實(shí)”。這份感受本身,不也是一種珍貴的“真”嗎?他不必執(zhí)著于永遠(yuǎn)留住這暖意,也不必為此刻的擁有而患得患失。只需……感受它,珍惜它。
他再次端起茶杯,這一次,笑容輕松了許多,對著寒遂法師微微頷首:“多謝大師。”
窗外,雪后初霽,一縷難得的陽光穿透云層,斜斜地灑在庭院未化的積雪上,反射出晶瑩剔透的光。
廳堂內(nèi),炭火噼啪作響,茶香、點(diǎn)心香、孩童的奶香混雜在一起,織就了一幅冬日里最溫暖的畫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