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恩威并施，收下當(dāng)狗�！�
不見邊際烏云如墨，將遠處的大海浸染，猶一擇人而噬的深淵。
自李筠慶他來到這處港口城市，雨水似乎就沒有停歇過，兩天一小雨，五日一暴雨，初見只覺這臨海冬雨很美，但看得久了難免厭煩，可到了今天也總歸已然習(xí)慣，畢竟誰讓他身在屋檐下呢？
順手將收到密函扔進了身側(cè)碳爐，他回眸看向此地之主派來的使臣，嘆道：
“老祖宗留下來的手段還當(dāng)真什么時候都不會過時，對男女情愛能用，對下人能用，甚至劍宗這等龐然大物都逃不掉.但齊先生，本王都要離開了，你為何還要將這些爛事通報給孤？”
天元總會之事雖為機密，但依舊瞞不過有心人，作為曾經(jīng)執(zhí)掌御影衛(wèi)之人，李筠慶很幸運的成為了其中一位。
通過曾經(jīng)的屬下，御影衛(wèi)萬夫長之一。
名為齊先生男子蕭墨塵年約三十，身姿挺拔，面容清俊，眉宇間透著幾分冷峻與深邃。著一襲玄色長袍，衣襟與袖口繡著代表御影衛(wèi)的暗金色云紋，腰間系一條墨玉腰帶，顯得沉穩(wěn)而神秘，此刻端然正坐，聲音恭敬而肅然：
“大炎乃是天下之始，其內(nèi)發(fā)生之事會以千種方式輻射向周邊，所以屬下以為此消息對殿下有用�！�
“說實話。”
“有事不明，故借此咨詢殿下�！�
“果然�！�
指尖叩擊著木案，噠噠作響。
呢喃一聲后，李筠慶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。
他大概能夠猜出對方想問什么。
問天下的走向。
蒼茫大地，誰主沉浮。
除了二三領(lǐng)航之人，無論市井小民，亦或天潢貴胄都在尋求著混亂時節(jié)的出路，眼前這位御影衛(wèi)高層亦不例外。
而李筠慶所處位置，所遇過的人，所得知的信息讓他能夠給予對方點撥，但他卻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。
因為他已然不再是對方效忠之人，沒有義務(wù)去領(lǐng)導(dǎo)對方走向混亂的彼岸。
只可惜看著這曾經(jīng)忠心無二的屬下，他終究還是嘆道：
“問�！�
“.”
齊先生端然跪坐，垂首一禮：
“就那天元盛會傳來的最新消息來看，那些隱宗的行事邏輯頗為詭異，明明可以借此一擊將劍宗打得一蹶不振，卻在關(guān)鍵時刻收了手，不僅并未進行更深一步傾軋，反而開始在某種程度上的維護劍宗利益，甚至隱隱有二分宗盟之意�！�
爐火柴薪噼啪。
李筠慶收斂心神，笑著反問：
“你覺得很奇怪？”
“是。”
“我倒是覺得一點都不奇怪�！�
“愿聞殿下教誨�！�
“因為許相與父皇將隱宗的壓力拉爆了唄，逼得這些隱宗不得不蛇鼠兩端，既要打壓劍宗來奪取宗盟的控制權(quán)，但又承擔(dān)不起劍宗玩命反戈一擊所造成損失，所以他們只能像現(xiàn)在這般吊著�！�
“.”齊先生。
“.”
于沉默中，李筠慶起身走向露臺，看向窗外。
二人所在閣樓修筑臨海山巔，遺世而獨立，從此向下看去，登高望遠，可俯瞰下方臨海而建的偉岸巨城，與那一望無垠的海平面。
盯著此景看了十?dāng)?shù)息，李筠慶方才忽地呢喃自語：
“哦，不對，這其中應(yīng)當(dāng)還有那家伙的功勞�！�
“那家伙？”齊先生出聲。
“自然是許長天�！�
李筠慶半瞇著眼眸：“有的時候我真會想，若是沒有他的橫空出世，這天下未來會走向何方？”
齊先生帶上一絲訝異：
“您這是將這位三公子和..那兩位比肩？”
李筠慶望向窗外雨下巨城，眼中是如深淵般的黑：
“當(dāng)初的我與你現(xiàn)在的想法一樣，因為不管是從性情談吐，亦或者其遇事手段，許長天都不過是一個后繼者，站在巨人肩頭的能人，遠不足以與那二位并肩。但當(dāng)事者迷，旁觀者清，自我跳出大炎這方天地，從嶄新的視界回頭再看，有些東西真的太過巧合�！�
齊先生面露嚴(yán)肅，悄然聞聲。
李筠慶沉吟良久，吐出了一個年份：
“嘉景四十四年。
“作為御影衛(wèi)的萬夫長之一，你應(yīng)當(dāng)知曉在這個年份前后，隱宗一側(cè)的情報消息變化得有多大。”
“在此之前，我們皇族對隱宗幾乎是兩不相干，沒有任何對方不軌的消息傳回。
“在此之后，先是監(jiān)天閣證明隱宗意欲出世，后又鎮(zhèn)西府事變暴露其有奪天下之心，現(xiàn)在更是直接上演了天元奪權(quán)�！�
“而巧合的是，
“許長天也是從嘉景四十四年開始展露鋒芒�！�
聽到這番說辭，心間的情報被一一對應(yīng)，名為駭然的情緒悄然自心底掀起。
情報乃是草蛇灰線，伏脈千里，那些潛藏在大炎暗面的隱宗即便會暴露，也理應(yīng)是循序漸進，但在嘉景四十四年的前后，隱宗一側(cè)的情報卻直接暴增了數(shù)十倍。
穩(wěn)定住心神，齊先生斟酌用詞：
“是許長天，逼得那些隱宗提前暴露落子？”
李筠慶一聲輕笑打破了凝重的氛圍：
“雖然不愿意承認(rèn)那家伙有這等能耐，但似乎沒有其他的解釋了，總之，關(guān)于許長天的事情，無論多小都需要留心�！�
齊先生垂首，肅然：
“屬下謹(jǐn)記。”
“.”
李筠慶呼出一口濁氣，唏噓道：
“抓緊時間做準(zhǔn)備吧，就我個人來看，未來這場皇朝與宗盟的戰(zhàn)爭大概率不會演變?yōu)槟堑葧缛粘志�，十室九空的亂戰(zhàn)，短則數(shù)月，長則兩年便會有定數(shù)�！�
“.”齊先生沒吭聲。
李筠慶似乎早有預(yù)料，重新坐回了躺椅，指尖輕扣著椅背，聲音不疾不徐：
“你似乎不認(rèn)同這話？確實，軍國重事，沒人會如此兒戲。歷史上的改朝之爭皆是以十載，甚至甲子為計時單位，保全自身力量的同時一點點消耗對手，然后在握盡優(yōu)勢的情況下謀求一個定鼎的機會。
“但齊先生，今時不同往日。
“隱宗借著這場天元盛會向天下彰顯了自身的強大，但同時也暴露了他們的捉襟見肘。
“在此之前他們能做到穩(wěn)步落子乃至悄無聲息，不被我皇相任何一方發(fā)現(xiàn)，但如今他們用的都是什么手段？
“冉劍離的死確實是一手妙招，給他們掃清了很多的障礙，可他們緊接著收權(quán)的手段卻低劣到讓人有些作嘔——用錢�！�
說到這，
李筠慶不自覺的咧嘴低笑了起來，像是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：
“他們這種做法直接把宗盟這個原本穩(wěn)定的龐然大物變?yōu)榱艘粋�畸形的怪物，比如今朝廷上的皇相更加畸形的怪物�！�
“當(dāng)然，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，隱宗想要加速宗盟的集權(quán)過程，直接用錢無疑是最實用高效的，但如此一來，他們便必然拖不得，以讓利收攏而來的權(quán)力不可能持久，時間稍微一長，他們便會分崩離析。”
寒風(fēng)輕撫發(fā)鬢，室內(nèi)短暫沉默。
齊先生眸中異色涌動，低聲問：
“如此說來我們只要拖下去，宗盟便會自行崩”
“少做一點這些白日夢�！�
李筠慶眼神一利，搖頭輕言：“我這外人都能想到的東西，作為決策者的隱宗又怎能察覺不到，本王方才言中巨變，可不僅僅是在說宗盟，畢竟咱們宮中那位真的是已然命不久矣�！�
齊先生倒吸了一口涼氣，眼神驚疑：
“宗盟這是在賭圣上會對相府動手？”
“不是賭，是必然。”
“.”
“.”
李筠慶平復(fù)少許心緒，開口打破了沉默：
“本王對未來的判斷已言盡，也不一定會發(fā)生，你們想走什么路，最終還是得看你們自己�！�
齊先生兀地問道：
“殿下您真準(zhǔn)備離開？”
李筠慶輕笑一聲：
“問這個，是舍不得本王離開？”
齊先生指尖輕撫著袖口玄紋：
“只是覺得以殿下之能，不應(yīng).”
“臣無二君。”
李筠慶打斷了對方話語，心間頗有幾分唏噓感慨，但還是厲聲提醒：
“你這等行為有些越線了，若讓我那二哥聽去，心里難免會生間隙�！�
齊先生安靜片刻，回道：
“是人，便當(dāng)知感恩，不知感恩者與那畜生何異？殿下您臨別之際都未曾忘記我等，我等自當(dāng)以命相”
“臣無二君！”
李筠慶再度打斷，重復(fù)，半瞇著眼眸擺手道：
“你們不過是我與那二哥的一場交易。”
齊先生不為所動，聲音平淡而恭敬：
“上位者如何謀之是殿下的事，但之于我等，您的舉動給了我們一條生路。若無殿下您從中牽線搭橋，我等作為您的內(nèi)臣，大概率會隨太子殿下一同沉入深淵�！�
御影衛(wèi)作為直接效忠皇室的情報機構(gòu)，留給他們站隊的機會一向不多。
要么老老實實效忠皇帝，將空降來的皇子視作傀儡。
要么直接效忠管事皇子，博一個從龍之功。
而這一屆的御影衛(wèi)選擇了后者。
他們在李筠慶身上下了注。
想著這些，李筠慶嘆息一笑，道：
“縱使那二哥登基九五也不會殺你們，他乃是臨危受命，很多東西都是要以維穩(wěn)為基調(diào)�！�
“那也是暫時不會殺，您給了一個讓二皇子殿下信任我等的機會�！�
“.”
沉默。
李筠慶深吸了一口氣，幽幽道：
“贏得信任的機會可不是那么好找的，看來最近帝安城里發(fā)生了一些大事啊停下，這事你就不用匯報了，本王好不容易跳脫出來，自然不可能再踏進去�！�
齊先生籠罩在兜袍下的眼眸流露一抹遺憾，垂頭，拱手，道：
“喏�！�
“.”
盯著對方看了數(shù)息，李筠慶將身子靠在了身后搖椅，瞥著窗外，聲音低沉：
“抱歉了，齊先生�！�
細雨淅瀝，墨云在天際不斷翻涌，寒風(fēng)覆壓著枯樹。
御影衛(wèi)早早的在一無所有的他身上投下籌碼，但他作為領(lǐng)袖卻愧對了這份信任。
齊先生聞言抬眸瞥了一眼李筠慶，忽地問道：
“殿下可還記得當(dāng)年我與您之間那一場“時勢與英雄”之論么？”
李筠慶略微回憶了一下，想起當(dāng)初的自己，笑問：
“都是陳年爛谷子的事情何必再提？”
齊先生低聲道：
“那一日屬下堅持這世間一切皆是“時勢造英雄”，但如今看來，是屬下輸了。”
李筠慶神色一怔，有些古怪的問：
“怎突然說這話？”
齊先生斟酌用詞，肅聲道：
“國師大人的仙逝對劍宗的影響比我預(yù)計還要大，劍宗應(yīng)該慶幸他們的高層之間的團結(jié)，若他們那六位劍主之中有一兩個心思不純之人，劍宗傾覆興許已然開始了。
“可縱使高層如此，劍宗中下層的那些世家里已然有人開始與我們接觸了，想要待價而沽。我等皇族一側(cè)尚且如此，由此可見，劍宗之內(nèi)聯(lián)系隱宗想要倒戈的人只會更多�！�
說到這，
齊先生話語頓了一下，帶著嘆息的譏諷：
“而且殿下，這些還只是國師仙逝在劍宗內(nèi)部的影響。放眼宗盟，劍宗原本的擁躉很多都已然質(zhì)疑劍宗能否保護他們的利益�！�
李筠慶大概聽到了，眼眸中閃過一抹不屑：
“你是想說，若是國師還在，這些事情便不會發(fā)生？”
“至少不會如此甚囂塵上�！�
“這便讓你以為乃是“英雄造時勢”？”
“是。”
“.”
圍爐烤火，細雨淅瀝。
沉默少許，李筠慶忽地笑道：
“冉劍離還不夠。”
瞥著火爐中由密函化作的黑灰，李筠慶探手感受其中炙熱火溫，柴薪于其內(nèi)噼啪作響：
“齊先生，國師的生死與否其實并不重要，他即便依舊尚存于世，也頂多只能延緩劍宗衰落的速度，無法扭轉(zhuǎn)這種頹勢。
“本王一向不喜歡宏大敘事，因為它會將一件極為繁復(fù)的事情簡單化，把萬千理由匯總而倒向結(jié)果歸功于那么三兩起因，但在這件事上，國師的死確實只是一個餌，為引相府入水的餌。
“而我當(dāng)年所言的英雄造時勢，是能一念天下興，一念萬民亡，絕非會成他人餌的人。”
看著這位三皇子幽深黑瞳中倒影出的炙熱火光，齊先生忽地輕輕的笑了，眸中神色帶著嘆息與莞爾：
“殿下您始終沒變�！�
“.”
李筠慶聞言一怔，沉默數(shù)息，笑罵道：
“你這混賬居然敢套本王的話？”
世間能人大多恃才傲物，當(dāng)年初見這位空降而來的皇子時，他對其的看法亦是不屑一顧。
御影衛(wèi)高層大多不喜對方的玩世不恭，更不喜對方那遇事輕佻，認(rèn)為對方是一個僅憑尊貴血脈的廢物。
直到那場時勢與英雄之論。
那一日，
他從這位皇子眼中看到了勢在必得。
對其言中“英雄”的勢在必得。
始于志，歸于才。
齊先生沉默著俯首一拜，聲音肅然：
“殿下，我等愿效忠于您，乃是良禽擇木而棲，如今時勢至此，也不過是造化弄人，然就如您所言，臣無二君，我等御影衛(wèi)會在二皇子手下等您歸來�！�
“此去，大概不會再歸。”
“若無歸期，臣，便候君一世�！�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