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們不談錢,先聊聊你的這一年吧。”趙承平的語氣平淡得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,“去年十月二十六號,你從京州‘福滿樓’辭職。沒有回老家,而是上了一輛去往鄰省石門市的長途大巴,車牌號是‘京A-L9438’,你坐在倒數(shù)第三排靠窗的位置!
每一句話,都像是一記精準(zhǔn)的點(diǎn)穴,讓王德海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一分。他記得那輛大巴,記得車上混雜著煙味和劣質(zhì)香水的味道,記得自己當(dāng)時是如何蜷縮在座位上,用衣領(lǐng)遮住半張臉,恐懼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一切。他以為自己是消失在人海里的一粒塵埃,卻不想,連他坐的位置都被人記得清清楚楚。
趙承平的指尖,在其中一張照片上輕輕敲了敲。那是一張模糊的監(jiān)控截圖,昏暗的旅館前臺,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正在低頭登記。
“你在石門市待了半個月,用一張叫‘張偉’的假身份證,住在城中村的‘平安旅社’三樓307房。白天幾乎不出門,晚上才出去買點(diǎn)泡面和饅頭!
“張偉”!這個他從路邊辦證小廣告上買來的假身份,這個他賴以藏身的護(hù)身符,此刻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。王德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張截圖,照片上的男人雖然面目不清,但他一眼就認(rèn)出了自己當(dāng)時穿的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(lán)色外套。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,渾身上下,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秘密可言。
趙承平的聲音還在繼續(xù),不帶任何感情色彩,卻字字誅心。
“之后你去了晉省的大同,在黑煤窯待了不到兩個月,因?yàn)橐淮涡∫?guī)模的塌方,你害怕了,又跑了。再后來,你一路南下,換了四五個城市,最后來到了這里。”
王德海的腦海中,不受控制地閃回著那些逃亡的片段:在顛簸的綠皮火車上,聞著腳臭味和泡面味徹夜難眠;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里,躲避著每一次警笛聲;在寒風(fēng)刺骨的街頭,為了一個饅頭跟野狗爭搶……他所經(jīng)歷的所有苦難、恐懼和掙扎,此刻在對方口中,都變成了幾行輕描淡寫的、記錄在案的文字。那種感覺,比直接的審訊和拷打,更讓他感到絕望。
“直到半年前,你覺得省城人多眼雜,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,于是你來到了宏發(fā)市場。你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新的身份——一個老婆跟人跑了、出來打工的可憐人。你干得很賣力,搬水泥、卸蔬菜,什么臟活累活都干,從不跟人多說話,賺了錢就去那家‘蘭州拉面’吃一碗最便宜的素面!
趙承平拿起最后一張照片,那是今天上午在市場抓捕他時,從遠(yuǎn)處拍下的。照片上的王德海,正佝僂著腰,滿臉麻木地和“強(qiáng)哥”討價還價。
這張照片,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王德海聽著聽著,那股硬撐著的、頑抗的勁頭,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的麻袋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,無可挽回地垮了下去。他緊繃的背脊一寸寸地彎曲,最后,那雙一直故作堅(jiān)強(qiáng)的肩膀,沉重地、徹底地塌了下來,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氣神。
他不用再問了。對方連他在拉面館吃什么都知道,連他編造的謊言都一清二楚。這說明,他可能早就被盯上了。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偽裝,他引以為傲的謹(jǐn)慎,在強(qiáng)大的國家機(jī)器面前,不過是個透明的笑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