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他看到一份關于地質(zhì)勘探的補充報告時,他的筆,停住了。
報告本身沒有任何問題,程序也合規(guī)。但報告中提到,項目地塊的某個區(qū)域,土質(zhì)比預期要松軟,建議在進行地基工程時,采用更穩(wěn)妥的“沉箱法”替代原設計的“樁基法”。
這看起來只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。
但趙承平的食指,卻在桌面上,無意識地、輕輕地,敲擊了起來。這是他深入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。
一個技術變更,往往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工程量的變更。意味著工程成本的增加。意味著工期的可能延長。
他立刻拿起記號筆,在那段文字旁邊,畫下了一個醒目的紅色五角星。然后在他的新筆記本上,快速記下:
“地質(zhì)問題導致技術變更:‘樁基’ -> ‘沉箱’。查詢:1. 成本增加額度及預算調(diào)整報告?2. 是否因此導致工期變更?3. 此變更由誰提出,由誰審批,流程是否完整?”
他并不認為這里面一定有“貓膩”。
但他那被無數(shù)案件磨礪出的職業(yè)本能告訴他:任何計劃之外的“變數(shù)”,都是風險最容易滋生的地方。
一下午的時間,很快過去。
趙承平的筆記本上,已經(jīng)密密麻麻地記錄了十幾個類似這樣的、被他標記出來的“待查節(jié)點”。
這些,不是“問題”,甚至算不上“疑點”。它們只是一個經(jīng)驗豐富的“守護者”,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上,所觀察到的、幾絲不同尋常的微小漣漪。
隨后的幾天,趙承平陸續(xù)走訪了幾個棚改項目的施工現(xiàn)場。
他開著自己的私家車,第一站,選擇了位于城市西郊的“A-03”標段。根據(jù)文件顯示,這里負責的是回遷房的地基與主體結(jié)構(gòu)建設。
車停在遠處,他步行靠近。巨大的塔吊如鋼鐵巨人般聳立,攪拌機的轟鳴聲、鋼筋切割的刺耳聲、工人們的叫喊聲,交織成一片充滿力量的、混亂的交響樂。
他沒有從掛著“施工重地,閑人免進”牌子的正門進去,而是繞到工地側(cè)面,那里有一個供材料車進出的臨時豁口。他很自然地隨著一輛剛卸完貨的卡車,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,門口的安全員正低頭玩著手機,對他視若無睹。
成功“滲透”。
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,只是像一個迷路的技術員一樣,在工地上緩步穿行。他的步伐不快,但他的眼睛,卻像一部高速運轉(zhuǎn)的雷達,貪婪地掃描著視野里的一切。
很快,他的眉頭,不易察地,微微皺了起來。
他看到了一片“失序的現(xiàn)場”。
在一片剛剛完成地基澆筑的空地上,本該被分類碼放、并用防雨布妥善遮蓋的建筑材料,此刻卻像垃圾一樣,被隨意地堆放在一起。幾包已經(jīng)開封的水泥,就那么暴露在空氣中,受了潮,結(jié)了塊,顯然已經(jīng)無法使用。
而最讓他心頭一沉的,是那堆隨意擱置在泥地上的鋼筋。
它們本該是建筑的“筋骨”,是承受一切重量與壓力的核心。但此刻,這些“筋骨”卻被如此輕慢地對待。它們沒有按照規(guī)范,用墊木架離地面,而是直接與潮濕的泥土接觸。不少鋼筋的表面,已經(jīng)泛起了一層令人不安的、鐵銹的紅褐色。
他知道,輕微的浮銹,可以通過除銹工序處理。但如果銹蝕侵入了鋼筋內(nèi)部,改變了其物理屬性,那將是致命的。這些被銹蝕的“筋骨”,一旦被澆筑進混凝土,就會成為未來那棟高樓里,一顆顆看不見的、卻隨時可能引爆的“定時炸彈”。
他的內(nèi)心,升起一股無聲的怒火。但他臉上,依舊是那副木訥而茫然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