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他還是低估了他的對手。
他沒有想到,他即將面對的,不是一場硬碰硬的攻堅戰(zhàn),而是一場令人筋疲力盡、意志消磨的——泥潭之戰(zhàn)。
審計組的進駐,并沒有遇到任何想象中的激烈抵抗。
“廣源建材”的法人代表,那個在股東名單上占股80%的王廣源,親自在門口迎接。他是一個看起來五十歲出頭、身材微胖、臉上永遠掛著一副憨厚而謙卑笑容的男人。
“哎喲,歡迎各位領導,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指導工作!”他一邊點頭哈腰地散著煙,一邊熱情地招呼著,“我們公司,一定全力配合,絕對全力配合調(diào)查!”
他將審計組讓進了那間最大的會議室,并立刻讓財務人員,將所有的賬本、憑證、和電腦,都搬了進去。態(tài)度之誠懇,配合度之高,讓幾個年輕的審計員,都感到有些意外。
然而,當他們真正開始查賬時,才明白,王廣源那副“笑臉”背后,隱藏著怎樣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。
——這不是賬本,這是一個迷宮。
劉建軍在審計行業(yè)摸爬滾打了三十年,什么樣的爛賬、假賬沒有見過?但他從未見過如此……混亂到、幾乎稱得上是“后現(xiàn)代主義”的賬目。
紙質(zhì)的流水賬、電腦里的EXCEL表格、還有幾本用小學生作業(yè)本記的、字跡潦草的現(xiàn)金收支記錄,三套賬,互相之間,根本就對不上。
大量的采購合同,后面附的卻是毫不相干的餐飲或住宿發(fā)票。
好幾筆高達數(shù)十萬的“材料預付款”,打款對象,竟然是一些注冊在偏遠縣城的、經(jīng)營范圍為“農(nóng)產(chǎn)品銷售”的個體工商戶。
而最大宗的支出,則是一筆筆被簡單標注為“勞務費”、“差旅費”、“業(yè)務招待費”的、沒有任何明細的現(xiàn)金提款。這些現(xiàn)金的去向,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,再也無從追查。
這已經(jīng)不是“做假賬”了。做假賬,至少還需要一個基本的、自洽的邏輯閉環(huán)。
而“廣源建材”的賬,根本沒有邏輯。它就像一個精神病人,在夢游中,胡亂涂鴉的囈語。
年輕的審計員小張,對著一筆憑空多出來的、七萬六千三百二十一塊五毛二的“其他應收款”,用盡了所有方法,核算了三個小時,最終還是無法平賬。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(fā),將筆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。
“劉處,這根本就不是賬!這就是一堆廢紙!”
而每當劉建軍拿著一筆疑點重重的款項,去質(zhì)問王廣源時,那個男人,總會立刻露出一副比審計員還要痛苦和無辜的表情。
“哎呀,劉處長,您問這個啊……”他會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腦門,滿臉懊悔地說,“您看看我這腦子!年紀大了,記性不好。這家公司,平時都是下面人管,我就是個掛名的,對這些細賬,實在是不懂啊。您說這筆錢?讓我想想……哦,好像是,好像是年底給幾個工地的工頭,包的紅包吧?對,應該是,應該是……哎,當時那個憑證,也不知塞哪兒去了,我讓他們找,讓他們馬上找!”
他永遠不會直接拒絕,也永遠不會給出確切的答案。
他就像一個被放在田地里,用來嚇唬烏鴉的、微笑的“稻草人”。你看著他,他好像就在那里,逆來順受,任你擺布?蓪嶋H上,他的身體里,塞滿了稻草,空空如也。你用盡全力一拳打過去,最終,只會陷入那片柔軟而虛無的混沌之中,根本無法傷其分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