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子在前面一邊走，一邊問道：“爺，你們準(zhǔn)備去哪？是星月肆廛？還是城隍廟？”
我反問道：“你認識一個人嗎？”
“誰？”
“這人手拿一把尺子，又高又瘦�！�
“我……我不認識！”六子道：“我地位低微，怎么能認識那么多權(quán)貴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那就不去星月肆廛，也不去城隍廟了，而去上次我追那個老頭殺死了暗差的小院，你總該知道那是哪里吧！”
六子沒回頭，淡淡道：“那應(yīng)該就是陰陽司了。您……確定要去那嗎？”
“當(dāng)然，你能帶我們悄無聲息的過去嗎？最好是中間不要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實話告訴你，我這次來，就是要殺他的�！�
六子默然點了點頭道：“那可能要繞點遠了……”
“沒關(guān)系，只要能順利到那，你想要什么，就要什么！”季嵐道：“到時候，你要多少金錁銀錠，我就給你燒多少，要喝多少石門黃酒，我就給你灑多少�！�
“謝了，但不必了，我?guī)湍銈�，只……只是因為上次天師爺放了我�！?br>
六子走在幽祟的小巷里，無聲無息，像是一片孤獨的落葉。
走了一會，前面出現(xiàn)了一個黑漆漆的建筑，像是過去的那種茶館，只有幌子，卻沒有招牌。
“你們在這等一會，我去前面看看，如果前面沒有兵衛(wèi)，咱們就算是到了陰陽司的院后了。”
六子朝我點點頭，躬身就朝前飄了過去。
我?guī)е緧购土柙�，轉(zhuǎn)身進了茶館。
黑漆漆的屋子里，只有三五個陰魂坐在角落里，都是老頭老太，一個個老眼昏花，壓根沒有抬頭看我們。
柜臺后面，站著一個木訥的老頭，端著一個大茶壺，朝我們走了過來，目不斜視，對著桌上的三個茶杯就倒茶。可茶壺里根本沒有茶水，這里也不會有人喝茶，說到底，他們就是在機械地做著生前的工作而已。
這時候，一個帶著金絲邊帽子的老太太開口了。
“老板，打開收音機聽聽。今天有白虹的《薔薇花》呢！”
老板在破舊的收音機上按了按，還真發(fā)出了聲音，咿咿呀呀，是那種舊海城的唱腔。
“滿園薔薇處處開，薔薇處處開，若是一夜狂風(fēng)，好花飛落塵�！�
季嵐低聲道：“羅先生，這唱的什么啊，還有，這白虹是誰？”
“舊海城的歌星！”我低聲道：“那時候，就流行這種唱法�！�
歌曲唱完了，收音機就自顧自開始亂播。
“民國三十八年，一月六日，國·軍在江浦再次失利……江防十萬火急�！�
“海城物價飛漲，今日法幣匯率是……”
“昨日，海城城防委員會，于閘北斬首四個在押漢奸分子，劉大同、趙志農(nóng)、許文宗……”
季嵐有些著急，站起身朝外窺視道：“這個六子怎么還不回來？”
“既來之，則安之！”我平靜道：“喝茶�！�
我舉起空杯子，對著那幾個老頭老太的陰魂示意。
幾個人倒也友好，紛紛點頭回禮。
這時候六子終于回來了。
“走吧，我已經(jīng)摸清楚了，前面沒有人！”六子看了看我們的茶杯，徑直去了柜臺，將自己新拿到的金錁子放在了桌子上一枚。
合著我們喝了個“寂寞”也要付款。
人家這茶喝的，這才是純喝情懷呢。
我大聲道：“六子，你多付一枚金錁子吧，我想和你也喝一杯�！�
季嵐低聲道：“我的哥，有這必要嗎？空杯子，咱玩過家家呢啊……”
“就當(dāng)過家家吧！”
六子也有些詫異，可還是按照我說的，又付了一顆金錁子。
柜臺的掌柜依舊和先前一樣，對著破舊的茶杯，到了兩杯“寂寞”。
我端起一杯遞給六子，一杯自己舉高，鄭重道：“吳名，以茶代酒，敬您了。”
“爺，您客氣了吧，不就是帶個路嘛�！绷右徽坪跤行┮馔�，然后訕訕一笑。
“不為這個！”我笑道：“為了你的曾經(jīng)�！�
六子嘴角抽搐了一下，點點頭道：“好，我喝了……”
把“虛空”喝酒肚子，六子猛然轉(zhuǎn)過身，大聲道：“走吧！”
他這次走的很快，似乎很堅決。
凌云低聲道：“羅大哥，剛才他轉(zhuǎn)身的時候，還想哭了……”
我沒吱聲，就這么跟著走。
眼前的出口已經(jīng)若隱若現(xiàn)，那邊的光線強了不少。
可六子一個陰魂，卻傳來了濃重的喘息聲，腳步也有些亂，甚至有些踉蹌。
就在里那出口只要十余米的時候，六子忽然渾身一顫，猛然轉(zhuǎn)過身來，咬牙低聲朝我們道：“不走了，不走了……回去！”
“怎么不走了？”季嵐詫異地問道。
“我說不走了，就不走了……”六子態(tài)度堅決，神情痛苦。
我此刻才開口道：“吳名，你死了有七十年了吧……昨天是你的忌日七十周年。”
六子一顫，有些詫異道：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剛才那茶館，永遠停留在了民國三十八年，那收音機，會日復(fù)一日重復(fù)著那一年的所有事情。歷史上的昨天，有四個人被殺死在了閘北公園。劉大同、趙志農(nóng)、許文宗、吳名。單單拿出一個吳名，我可能不知道你是誰，但這四個名字房子一起，我卻想起來了，讀歷史的時候，我記得這件事�！�
季嵐上下打量著六子，叫道：“你就是剛才錄音機里播放的那四個被殺的漢奸之一，我就說你這模樣……”
“我不是漢奸，我不是！”六子瘋狂低吼道。
“你不是！”我肯定道：“歷史已經(jīng)有了公論，你們四個，是地下工作者，是真正死在黎明前的英雄，是烈士�！�
“公論？你是說，有人記得我們？”
“不光記得，在你的故鄉(xiāng)云龍山上，還有你的墓塋，是烈士墓�！�
六子頓時淚如雨下，哽咽道：“我們是清白的，我以為沒人記得了……就因為腦袋上的刀切斷口，所有人都指著我的斷頭大罵漢奸……縈縈繞繞，幾十年來我心里不安，我怕自己玷污了故鄉(xiāng)的土，這壓在心底的不甘，讓我錯過了輪回的時間，錯過了投胎的機會……現(xiàn)在我才知道，有人知道我是清白的。我叫吳名，不叫六子，更不是什么小混混，大漢奸！”
“我知道，所以我才敬你一杯茶！”
六子忽然更加悲戚起來，低下頭道：“對不起，我騙了你們，再往前走，就是他們的陷阱了。你上次殺了暗差之后，他們已經(jīng)知道你我的關(guān)系，威脅我，只要你再來，就必須做他們的探子……我屈服了，我一個孤魂野鬼，要什么清高？所以，我答應(yīng)了他們�？蓜偛�，你喊我的名字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都忘記我自己是吳名很久很久了……我不是漢奸，不是內(nèi)鬼啊，我怎么能出賣你呢？趕緊往回走，我?guī)銈內(nèi)チ硪粋�地方。”
凌云和季嵐面面相覷的看著我，眼生驚愕和崇拜。
凌云低聲道：“羅大哥，沒想到，你竟然觀察到了這么多細節(jié)……”
其實也不是我多細心，只是我總是覺得，不管是人，是鬼，是妖是靈，他不管是好人，還是壞人，一定都有自己故事，這些細小的故事，堆積起來，就是歷史。
一個死在黎明前，都沒暴露自己身份的人，他能壞到哪去？所以，我始終相信六子。
“對不起，真的對不起，我還是違背不了自己的良心……”六子破涕為笑道：“我拼了，我?guī)銈冎苯雨庩査镜暮笤�！�?/div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