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衡還記得自己帶著姬贏回到未央宮時,這里從前是花草繁榮,畢竟曾是百國之主的居所,太過寥落說不過去。
可自從他來,就命宮人將所有毀去,除了搬不走的假山,還堵住了流水,將他所居的昭陽宮裝扮得富麗堂皇。
偶然聽到太監(jiān)前來匯報姬贏逞君王威風,只覺得好笑,本想前來敲打一番就離開這破落戶住的破落處。
未想宮人一推開殿門,所見之處皆是泥土被翻出后長出來的新綠,嬌嫩的各色花朵吐蕊搖曳,環(huán)繞著搬不走的假山,甚至被堵住的流水都重新涌動,落在之前未曾見過的池水中。
除了送上吃食和換洗衣物,虞衡從不許宮人再為這二人多做一點事,甚至因為在虞國時,這人因為宮人的一點善心反而還能存活。
如今,入目所見,想來皆是他一人所為。
虞衡面目微微沉下來,冷冷一笑,這人還真是會過日子。
可腳步踏進花叢中,卻是避也不避,嬌嫩的花朵接連被踩在腳下。
直到即將走到那汪清澈的池水前,虞衡的腳步驀然一頓。
清澈的池水中,青紫與雪青的睡蓮叢叢單單,靜靜漂浮在碧波之中,像是用花汁染出了少女身上紫華月柔的衣裙,偶有幾朵輕柔得依偎在沉睡的少女頰邊,披散的秀發(fā)在水中蕩漾如絲綢,隨著陽光流轉(zhuǎn),光芒閃動。
水中影儷,恍若天仙。
虞衡終于又看見那夜在花林中翩然起舞的仙子。
當年只一眼,便心若擂鼓,幾近癲狂,后而驚惶,再為思之如狂。
后來不知為何,神話典籍中再難尋到其身影。
如今再見,原來才知,她常伴姬贏身邊。
恰巧是他最不愿多見之人,可見天愛愚人。
萬幸今日遇見,又覺老天垂憐,連帶他看姬贏都有些不那么討厭了。
可見再討厭的人要做自己的大舅兄,都得先生出幾分討好的心思。
虞衡正預備開口,少女突然像察覺什么,緩緩睜開眼。
懵懂的眸子最先看見了天,才緩緩聚焦,轉(zhuǎn)動眼珠后,視線望過來,虞衡忍不住屏住了呼吸,連肩膀都挺了起來。
這張臉,真是絕色。
他看得心癢難耐,道:“淑女,多年不見,可還安好?”
這可真是庸俗到了塵土里的搭訕,但這也不能怪他,他虞衡這輩子可從來沒有需要搭訕別人的時候,都是一群又一群女人巴巴兒得搖著帕子來叫他情郎。
想到這里,再看她在他出現(xiàn)時便躺在這水中,身形綽約,可見不過是不同女人之間換的新辦法,虞衡心中的癢意便少了些。
他自然是等著這女子主動回話。
可這女子遲遲未動,似乎是根本沒發(fā)覺有個人,甚至還是個男人正盯著水中的她。
她的目光一直定定,約摸過了幾個呼吸,有些雜亂的腳步傳來。
虞衡只瞧見一片黑影閃到眼前,擋住他的目光。
是虞衡討厭的姬贏。
他的胸膛有些起伏,不知是因為跑的太快還是生氣。
可一只手中端著的糕點沒有一點散亂,另一只手中抱著墨色的大氅。
自己的袖子被襻膊系住,想來方才是正在干活,儼然不是端莊的君子樣。
就這樣,真不知有什么臉面同禮服華貴的他對峙?
也是這時一只纖長的玉手從水中伸出來,抓出姬贏手中大氅的衣角,一點點拽落在地上。
而后,那少女從池邊鉆進大氅中,似乎是沒察覺兩個男人之間的暗流涌動,伸出手,端走姬贏手里的糕點,洋洋得意得吃著走了。
虞衡自然是要去追的。
可姬贏卻出聲攔。骸安恢菔雷哟篑{,有失遠迎實在抱歉,可這樣不顧女眷名聲,也太有失禮數(shù)!
這話說得倒是怪道貌岸然。
虞衡卻笑了,他沒多說什么。
諸國中,他見多了這樣道貌岸然的茍東西,面上將禮法奉為圭臬,可背地里是人是鬼誰又能說清。
今日這下,又安知不是對他口味的獻寶?
虞衡暫且心情不錯,不同他追究,踏著花朵走了。
姬贏自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,原本該是憤怒,可看看被踐踏的花,簡陋的宮殿,還有破舊的衣裳……還有他這無能的天子……
若……若真能給她更好的一切,他又有什么能留住她?
他跪下,想將被踩花的花扶起來,可事實死了就是死了,用土堆起來,用枝椏撐靠也無用。
他無力回天。
姬贏頹喪得低頭,可下一秒,他的余光中,看見那個本該捧著食物離開的少女學著他的動作跪在地上,扶起來被攆碎的花枝,然后指尖搓出一點碎光,像冬日的繁雪,落在花枝上。
那朵花便又支楞起來,隨著風輕柔得搖擺。
她就這樣,扶起一朵朵花,然后跪行到他面前。
最后,看著頹喪的他,一點點碎光撒在他的頭發(fā)上,她就瞪大眼睛,期待得看著他。
姬贏又不是花,可看到她,就不忍她失落,他漸漸挺直腰背,像被她救活的花,漸漸綻放出笑容來。
她這下就滿意得勾起嘴角。
可嘴角還沒揚起一點弧度,少女原本絕美的容顏肉眼可見得蒼老,皺紋橫生,眼皮耷拉著,頭發(fā)一片片掉落,她張嘴,牙齒簌簌掉下來,恍若她手中剛?cè)鱿聛淼乃榻,整個人佝僂著縮小起來,活像個老不死的怪物。
任何人親眼見到這幅畫面都得嚇得半死,姬贏卻輕輕抱住眼前的小怪物,同她從前很多次用了法術(shù)就會變成雞啊魚啊狗啊貓啊似得奇形怪狀得一般,將她的臉依偎到自己懷中。
早就跟她說過很多次不許用法術(shù),用了就總遭反噬。
可她總不聽,不時化作貓將被變作老鼠的他帶出王宮。
民間節(jié)日總有表演,噴火的,胸口砸大錘的,還有變戲法的,人腿叢叢,但沒有時候人看到他倆一鼠一貓相處和諧的模樣的表情更有意思,因為接下來人就會開始尖叫有老鼠!
這時候她就會帶著他在人腿間瘋狂穿梭,但不是逃跑。
姬贏也不知自己如何能從一張貓臉上判斷出她在捉弄人,但他就是能看出來她的神情如何變化,可能是他自作多情?
但每次她帶他遠離王宮,他就一身快活,因而她變化成各種東西的次數(shù)也越發(fā)多。
她的臉上總是沒什么表情,但真要品,也能品出來她聽見他訓她,故意裝聽不見的感覺。
也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。
姬贏帶著她回殿中,此處已經(jīng)沒有先王們所在的氣派,角落里搭了鍋灶,方才就是在熱吃的,誰想前不久變成魚被放在池子里的她就這一個空檔沒防住。
姬贏將她放在柔軟的床榻里,接連幾日照顧外,還要防虞衡上門。
他來就坐著,沒味道的水喝得是個人都要被尿憋死了,還是不走。
姬贏也隨他,水一壺壺管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