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大人物而言,效忠之詞每天都會聽到,至于愿不愿意采信,存乎于一念之間。
如今的楊一笑早已不比從前,手腕比剛穿越那會老道了太多,他看著眼前這個官員,深知對方在迫切什么,倘若他這一刻對其稍加顏色,這官員必然會感激涕零。
然而,帝王之恩威恰恰在于令人難測。
因此楊一笑面色毫無變化,反而慢慢踱步離開了樓臺邊緣,似乎失去興致,生出離去之念。
身后官員頓時渾身顫抖,眼睛深處有著難以名狀的惶恐,而在惶恐的更深處,則是一抹晦暗無比的絕望。
這人以為自己失去了機會……
他原以為這是他畢生最大的機會……
他依舊跪在地上,神情黯然的低著頭,當楊一笑踱步離開之時,他甚至連出聲再爭取一下投效機會的勇氣都沒有。
似他這等士族出身之輩,深受上下階層涇渭分明之影響,雖然從小沒被灌輸過忠君愛國的思想,但是從小到大一直被教導要知進知退,尤其是面對上位者,必須保證足夠的謙卑。
上位者愿意賜下的,可以接著。
上位者不予恩典的,不可強求。
所以直到楊一笑已經(jīng)走出老遠,這官員依舊乖乖跪在地上不動,或許是因為心中希望的破滅,他雙眸之中的黯淡更加晦暗了。
但也就在他心緒低落到極點的時候……
他忽然聽到了一聲淡而悠然的召喚!
“朕并非對你摒棄,而是對景色失了興致,起來吧,不用跪著!”
是洪武大帝的聲音,是洪武大帝讓他起身。
起來吧,不用跪著,最后這七個字,宛如天籟之音。
人只有在患得患失之下,才能明白從絕望到希望是多么讓人欣喜若狂。
這一刻,官員那晦暗如死的心緒瞬間活了過來,他感覺渾身難以抑制的顫抖,他明明自認為是個有城府之輩竟然忍不住眼淚噴薄而出。
……
原因很簡單,他知道自己終于獲得了機會。
以他的聰慧,豈能聽不出洪武陛下的聲音帶有溫勉之意?
果然,楊一笑的聲音再次淡然響起,似乎是自言自語,又似乎是別有所指:“這煙雨樓上的景色,確實令人心曠神怡,然則當下乃是初春,難以得見煙雨迷離的景象,因此,朕雖心中難舍終當離去……”
“留一份美好愿景,許將來故地重游,三五年之后,或可一覽所愿也!”
聰明人之間的對話不需要明說,越是隱含代指越能體現(xiàn)話語中的深意。
楊一笑看似是在說煙雨樓,其實說的是當下整個南云,他說當下乃是初春時節(jié),難以見到自己想見的煙雨迷離美景,實則是一種隱喻,意味著現(xiàn)在的大唐還不能吞下整個江南。
對于任何一個帝王而言,放棄到嘴的肥肉都是一大遺憾,但是為了全盤的宏圖大計,卻不得不把這份遺憾壓下,因此楊一笑又說,他雖然心中難舍但是終當離去。
只不過雖然現(xiàn)在離去,卻又留下一份美好愿景,他說將來會故地重游,那時候或可一覽所愿,這個所愿要在什么時候達成呢,楊一笑很明確的給出了三五年之后的定論。
也就意味著,三五年之后大唐必然再起雄獅,那時候不會再接受南云的求和,那時候必然是一戰(zhàn)定鼎一口吞下。
而言語深邃到極致的象征,恰恰便是這種悠然之間談吐,能聽懂的人會聽懂,聽不懂的人就沒資格獲得賞識。
為帝王者,當如此也!
如果是剛穿越那會的楊一笑,說話肯定不會如此的繞來繞去,即便眼下他已經(jīng)做了皇帝,他對身邊之人也不會如此,但是,對于外人不得不如此。
這是太上皇老爺子幾次三番的嚴令,也是老爺子在位三十多年積累的帝王之術,一股腦兒教給了楊一笑,讓楊一笑越來越像個帝王。
……
那官員果然是個聰明人,幾乎在一瞬間就領會所有。
他沒敢立馬起身,而是仍舊跪在那里。
他聲音里有難掩的激動,但他很明顯在盡力的克制激動:“陛下,小臣懂了,三五年之后,當陛下故地重游之時,那時候小臣必然鞍前馬后,再次躬身領路帶您登上這座煙雨落!
“那時候陛下定然一償所愿,站于頂樓俯瞰整個錦繡江南,覽閱煙雨迷離之景,縱觀蕓蕓眾生之態(tài)!
“陛下,小臣會一直等著這一天,并且,小臣會為了這一天竭盡心力。雖九死,心不悔。”
真是個聰明人!
不愧是出身士族的精英。
雖然官職地位稍顯低微,但越是低微才越值得收用。
楊一笑頗為贊賞的點點頭,緩緩抬手微微招了一招,示意之下,再次溫勉:“起來吧,不用跪著,聰明人就該有聰明人的待遇,在朕看來你已經(jīng)獲得相應的資格!
那官員這次沒敢耽擱,立馬聽話的從地上起身,然后以一種垂手小步的姿態(tài),小心翼翼的湊到楊一笑跟前。
他保持著微微彎腰的站姿,以便讓楊一笑在看他的時候可以俯視,僅從這一點便可看出,這人是有多么渴望這次機會。
楊一笑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卑躬屈膝的奴顏,但又知道天下蕓蕓眾生基本上都是如此,他回憶自己剛穿越那會,何嘗不是一樣的姿態(tài)呢,那時候去涇縣縣衙送禮,他堆著笑臉挨個房門去拜見,即使面對一個小吏,也要小心翼翼的博取人家好感。
呼!
他輕輕吐出一口氣,把心中的這份思緒壓下,目光再一次落在官員身上,順勢換了一種溫勉的手段:“朕記得你在街上之時自薦過,你說你出身是臨安一個姓柳的士族,對不對?”
官員連忙恭敬答應道:“回稟陛下,如您所記,小臣姓柳,單名云字,小臣的家族號稱臨安柳氏,但其實根本達不到稱之為氏的門閥級別!
說完不等楊一笑發(fā)問,立馬再次躬聲開口:“我們雖然號稱臨安柳家,但其實族地并不在臨安,而是四百里之外的常州,曾經(jīng)屬于云朝的兩浙路,現(xiàn)在則被朝廷分為兩浙西路!
楊一笑頗為意外,驚奇道:“你任職之處乃是館驛,負責的應該是迎來送往,想不到竟然對屬地劃分也熟悉,竟然能脫口而出毫無預先思考之態(tài)!
官員柳云連忙道:“回陛下,這是江南士族對于族中子弟的基本教導,或者更進一步說,不只是江南士族的教導有著這一項,自古以來各州各地的大家士族,都會把這些課業(yè)作為重中之重!
他說完之后停了一下,先是觀察一下楊一笑的態(tài)度,然后,才又小心翼翼試探開口道:“陛下,小臣的意思是說,自古以來的士族,一直在大力的培養(yǎng)族人做官,之所以對族人從小就教授這些課業(yè),是因為這些課業(yè)乃是做官治政的必備能力。”
“就拿小臣做個例子說吧……”
“固然我現(xiàn)在任職之處是館驛,負責的是迎來送往的清閑差事,不但自己毫無油水可撈,而且連累了妻子孩子生活拘謹,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,小臣的家境可以用落魄來形容!
“小臣說的小家是自己家,不是指我出身的整個柳家。陛下,小臣這樣說不算繞吧?”
楊一笑點點頭,對他語氣更加溫和,甚至稍加笑意,鼓勵道:“朕能聽懂,你這些說的不算繞,繼續(xù)吧,朕忽然感覺今日收獲極大……”
說完之后,楊一笑沉吟一下,決定給對方更大的一些顧慮,于是稍微泄露口風道:“朕這次白龍魚服前來臨安,原本只是想看一看底層民眾的生活,以此提前制定預備之策,有益于將來的迅速歸化和治理,然而今天聽你說起豪門士族的族內(nèi)情況,朕忽然意識到這里面竟然大有文章可作!
他大有深意看了一眼柳云,溫聲道:“所以,你繼續(xù)說,想到什么就說什么,不需要刻意的有的放矢,對于朕而言,我也不需要聽別人刻意有的放矢,朕更希望聽聽日常之類,說不定會從某些事情之中觸類旁通聽出點有用的東西!
“總之,一句話,朕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給你莫大機會,甚至朕認為你今天或許會立下功勛!
“關于這份功勛,你無論現(xiàn)在兌現(xiàn)還是將來兌現(xiàn)都可以,如果想要現(xiàn)在兌現(xiàn),朕就向你們南云施壓將你拔擢,加官進爵,不在話下。”
“如果你想將來兌現(xiàn),那就要等三五年之后,那時候,你懂的!
官員柳云何等聰明,瞬間激動的臉色潮紅,聲音顫抖道:“小臣要將來,現(xiàn)在不兌換!
“陛下,謝您準允小臣繼續(xù)方才的話題……”
“小臣方才說到,我的小家頗為落魄,由于我官職卑微,只能領取一份低廉俸祿,任職的地方又是清水衙門,一年到頭也沒有油水可撈,因此,全家上下的生活堪稱窘迫。”
“不知內(nèi)情的人總是錯誤以為,像我們這些士族子弟個個衣著光鮮,其實啊,自古以來衣著光鮮的永遠只是一小撮人!
“那些家族的核心成員,個頂個受到家里的力挺,無論才學如何,只要入仕就能獲得一個不錯的差事。而我們這種偏遠分支,十有八九只給個小差小吏的位子予以安頓!
楊一笑聽到這里不由打岔一句,笑著道:“縱然如此,已經(jīng)強過百姓無數(shù),你說,是不是?”
哪知柳云竟然鼓起勇氣,首次稍微反駁楊一笑的話,只見這人小心翼翼搖頭道:“回稟陛下,恐怕并不是如此!
……
【后面緊跟第二更,劇情很連貫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