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可準(zhǔn)備在海州停留?”
崔寒山作為貼身大將,基本上不參與朝政方面,但他負(fù)責(zé)楊一笑的行程,所以一路上要時時請示。
而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,楊一笑總是立刻給出答復(fù),唯獨這次不同,楊一笑竟然陷入遲疑之中。
足足一上午時間過去,車輦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海州境內(nèi)二十余里,楊一笑才終于有所決斷,他隔著車簾對老崔下達(dá)了口諭。
“不作停留,繼續(xù)北上!”
“此后沿途也一樣,任何州域都不停留,最遲半個月之內(nèi),朕必須回到燕京!
崔寒山低聲應(yīng)諾,但卻在應(yīng)諾之后又小聲問了一句,仿佛提醒道:“陛下,海州這里……”
楊一笑不等他說完,聲音略顯傷感道:“朕知道你想說什么,可朕現(xiàn)在確實耽擱不起,朝廷里積攢的政務(wù)太多,兩位丞相已經(jīng)多次催促,故而,故而……”
他微微沉默一下,隨即嘆息一聲,接著道:“所以,這海州只能過而不入了!”
說完又是沉默一下,掀開了車窗的簾子,眺望遠(yuǎn)處某個方向道:“等以后時間充裕了,朕再專門來看一看那兩個娃!
老崔再一次點頭應(yīng)諾。
……
小公主趙螢勾陪坐在車輦之中,對于楊一笑和老崔的對話十分好奇。
八卦之心從古至今都一樣,沒有哪個人能夠忍受下來,所以這少女憋了半天最終沒憋住,終于小心翼翼的開口問了出來。
“陛下,海州有什么特殊嗎?”
“為什么崔大將軍會連續(xù)兩次提醒?”
“為什么陛下您臉色變得這般傷感?”
“陛下,那倆個娃娃是誰啊……”
小女孩的心思,一眼就被楊一笑洞穿,明顯是在試探,以及濃濃八卦心思。
那種古怪的眼神,是個男人就能懂,同樣的,每個女人也能懂。
楊一笑有些哭笑不得,伸手輕輕敲了她腦門一下,道:“小小腦瓜,胡思亂想,那倆娃娃不是私生子,朕怕皇后還沒怕到要養(yǎng)外室的程度……”
然而趙螢勾小臉狐疑,眼睛撲閃撲閃盯著他,忽然嘻嘻一笑,鬼鬼祟祟說道:“陛下如果喜歡偷吃,臣妾可以幫你把風(fēng),男人嘛,偶爾在外面找點樂子也是合理的!
車外頓時響起崔寒山忍俊不禁的嘿嘿笑聲。
楊一笑十分無語,拿眼瞪了趙螢勾一眼,假裝呵斥道:“越說越離譜,小小年紀(jì)不學(xué)好,堂堂南云公主,怎么像個農(nóng)婦一般胡說瞎說……”
“老崔,你來告訴她,那倆娃娃是什么情況,免得這丫頭滿腦子鬼祟!
車外的崔寒山在此嘿嘿而笑,道:“陛下何不自己給娘娘解說?”
楊一笑哼了一聲,道:“朕有些累,假寐一會,跟女人說這種事情最繁瑣,必然會被嘰嘰喳喳問來問去,索性讓你來說,朕趁機(jī)歇歇!”
說完之后,在次瞪了趙螢勾一眼,道:“現(xiàn)在滿意了吧,去車門處讓老崔說給你聽!
女孩子的八卦之心,這一刻蓋過了對皇權(quán)的恭敬,只見趙螢勾忙不迭失的點頭,小腦袋宛如小雞吃米一般:“臣妾保證不會嘰嘰咋咋亂問,全程只聽崔大將軍跟我講述,陛下放心,你安心休息便是,臣妾保證,不會打攪到您……”
一邊說著,一邊急不可耐的挪窩,轉(zhuǎn)眼之間挪到車門口,隔著車門簾子眼巴巴的等候。
那模樣簡直就是個好奇極致的小貓兒一般。
緊跟著,便是一驚一乍的驚詫和低呼,顯然是隨著崔寒山的講述,大大滿足了這少女的八卦之心。
“哇,原來陛下竟然和皇后姐姐在百姓家里度過除夕……”
“嘻嘻,好有趣,上門漢,陛下為了收那兩個孩子竟然說自己要當(dāng)上門漢……”
“崔大將軍,那倆娃娃現(xiàn)在如何了。俊
“既然被陛下收為義子,肯定會衣食無憂了吧,還有孩子的母親,用不著找男人了吧?”
“拉幫套?這個詞兒真新鮮!”
“我自幼受到武先生教導(dǎo),知曉民間很多疾苦之事,可這拉幫套的情況,武先生竟然從未跟我說過!
“武先生那等智者,莫非也忽略底層艱難么……”
“崔大將軍,你再說說嘛!”
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有多煩,唯有有過應(yīng)付經(jīng)歷的才能懂,老崔的聲音漸漸有氣無力,趕車甩鞭子似乎都沒了勁頭。
終于,這位大將軍一聲苦笑,隔著車簾子求救道:“陛下,你行行好,末將需要將精力用于駕車,要不還是由您向娘娘講述吧!
“陛下,陛下……”
“要不您派末將重新去領(lǐng)兵打仗吧!”
楊一笑原本斜躺在車?yán)铮X袋枕著胳膊閉目假寐,此時聽到老崔求救,不由得忍俊不禁。
他緩緩翻身而起,沖著趙螢勾招了招手,道:“行了,回來吧,再被你這樣嘰嘰喳喳的問下去,朕的大將軍恐怕要煩的背主而逃,小小女子,哪來那么多好奇。”
“過來吧,朕和你分說!
……
趙螢勾有些不好意思,然而眼睛里依舊撲閃著好奇,雖然乖乖的挪了回來,但卻眼巴巴的盯著楊一笑。
“唉!”
楊一笑先是一聲輕嘆,然后輕輕用手摩挲一下她的小腦袋,這才緩緩開口,聲音帶著沉重。
“螢勾你記住,這種事不該以滿足好奇的態(tài)度對之!
“剛才你說,武先生經(jīng)常教導(dǎo)你民間疾苦,但卻從未跟你沒過拉幫套,所以你猜測武先生是不是忽略了這種底層的艱難……”
“朕告訴你吧,武先生那種智者豈能不知這種事!
“他之所以不跟你講,是因為此事并不是你所說的艱難,而是,悲慘!
“拉幫套,反人性啊,你試想一下,當(dāng)一個家庭窮困到極點,男人或是由于生病,或是由于受傷,只能躺在床上,喪失了勞作之力,他無法養(yǎng)家,眼睜睜看著老婆孩子挨餓……”
“女人在迫不得已之下,找一個上門漢子來幫忙,為了全家能夠活下去,不得不付出自己的身體!
“這種行徑看似像是又組建了家庭,可是這行徑無論從禮法律法還是倫理而言全都不允許……”
“先說禮法,一女侍二夫……”
“名義上是這家男人的妻子,晚上卻陪著上門漢子睡覺,甚至由于百姓之家貧寒緣故,一家老小全都窩在同一間屋里,這意味著,女人陪上門漢子睡覺的地方就在自家丈夫身邊。”
“除非是那種天生水性楊花的女人,否則誰的心里能承受住這份羞辱!
“但是為了全家能活下去,女人不得不承受這個,而她的付出不但不會被人敬重,反而會被村里鄉(xiāng)間指指點點,口舌是古往今來最惡毒的殺人刀,每一刀都會狠狠扎在女人的心頭啊!
“再說律法,此事違律!
“歷朝歷代以來,律法都有和離一項,如果夫妻之間真的過不下去,朝廷律法是允許雙方可以和離的!
“咱們大唐沿襲各朝舊規(guī),關(guān)于這一點的律法制定也類似。”
“和離,夫妻若是不合,可以訴至衙門,和和氣氣分離!
“和離之后,男可重新娶,女可重新嫁!
“但如果夫妻之間沒有經(jīng)過和離,女人有丈夫的同時又找個男人,這便是違法,按律要予以治罪!
“也許你會質(zhì)疑,為什么男人可以同時有妻有妾,女人則不行,只準(zhǔn)嫁一個人,關(guān)于這一點,朕也沒法解答……”
“這律法不是從朕這里開始的,朕哪怕想站在你們女人一邊也不頂用,幾千年承襲下來的舊律,已經(jīng)深入人心形成了規(guī)矩,哪怕朕是皇帝,可朕一人之力無法破除!
“所以,咱們大唐的律法也只能做大允許和離,和離之后,允許女人重新嫁人!
“最后咱們再說說倫理道德,這一項其實不用朕跟你細(xì)說,倫理道德,未必就是對的,但經(jīng)過幾千年的傳承,它同樣也在人心之中形成了規(guī)矩.!
“男人三妻四妾,沒人認(rèn)為不對。”
“女人一女二夫,被罵水性楊花!
“這規(guī)矩不但我們男人覺得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,便連你們女子自己也認(rèn)為就該如此。甚至,你們女人把這規(guī)矩看的比我們男人還重!
“由此,咱們再重新回頭說說拉幫套,螢勾你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明白了,此事對于女人是何等的凄慘!
“禮法不支持她,律法要治罪她,倫理道德會折磨她……”
“可她是個柔弱的女人啊,無法撐起全家的重?fù)?dān),她如果不找個上門漢子幫忙,如何能讓全家可以活下去?”
楊一笑說到這里,口中輕輕嘆息。
他眼神之中有傷感,仿佛泛起了某些回憶,緩緩又道:“兩年前的除夕之夜,朕和朝露皇后來這海州,那一夜,親眼目睹那家人的困頓,親耳聽到那女人的凄慘……”
“她捂著臉一直哭!”
“她自覺羞愧無顏見人!”
“而朕的心中,滿是憐憫……”
“其實,朕那天不需要收下她的兩個孩子做義子義女,作為大唐皇帝,我賑濟(jì)一家窮人的能力還是有的,只需要稍微調(diào)撥一些物資,就可以讓她們?nèi)乙恢备辉O氯!?br>
“可朕偏偏收下她的兩個孩子!”
“甚至還專門宣稱要做個上門漢!”
“螢勾,你可知道朕為什么如此做嗎?”
“朕是要以帝王之身做個表率,用這種表率讓天下人都明白一個道理……
“拉幫套,可以做!”
“雖然此事違背禮法,觸犯律法,有違倫理道德,可是,這是窮困之家萬不得已之下只能選的出路……”
“這天下的窮人太多,遭遇困境無法被賑濟(jì)的家庭太多!”
“哪怕朝廷有心賑濟(jì),哪怕把賑濟(jì)作為地方閥門必備的考核,但是任何事情做起來都需要時間,尤其是涉及整個基層群體的龐大人口,衙門即便有錢有糧,可是人手不足難以時時刻刻周濟(jì)到整個縣域每一家……”
“或許最終會賑濟(jì)到,可是這賑濟(jì)到來之前的時期怎么辦?”
“所以,朕認(rèn)為,民之自救,屬于無罪!
“而走投無路的女人找上門漢子之事,恰恰便是一種不得不為之的民之自救!
“此事不被禮法認(rèn)可,此事被律法限制,最重要的是,倫理道德像一把利刃架在女人的心頭折磨她!
“朕作為帝王,不得不想辦法幫幫她們,我親自做個表率,傳揚(yáng)給天下聽聞……”
“大唐皇帝,做上門漢,這便是給無數(shù)拉幫套的女人撐個腰,讓她們再飽受禮法律法倫理的折磨之下可以…可以稍微抬抬頭。”
“沒辦法啊,天下窮人太多了,朕暫時沒能力全都庇護(hù)拯救,所以只能想個辦法讓人先活著。”
……
趙螢勾聽的淚水漣漣,忽然趴在楊一笑的腿上嗚嗚而哭。
“陛下,臣妾懂了!”
“原來,陛下是如此的用心良苦。”
“臣妾要代天下女人,謝您這位帝王的厚賜!
“陛下方才說,口舌是殺人刀……”
“然而今后有您作為表率,有您在這件事上的以身作則,當(dāng)那些拉幫套的女人再被人辱罵之時,她們至少在心里能有個逃避的借口!”
“她們會想,連大唐皇帝都做過上門漢,所以,她們不算水性楊花……”
“陛下,臣妾忽然覺得,您這么做的功績之大,遠(yuǎn)超您開疆拓土之功,哪怕千百年之后,世上的女人也會感激您!
楊一笑肅然點頭,目光閃爍著柔和。
他忽然掀開車簾,似乎是眺望整個天地,輕聲而有所指的道:“就比如此次雪災(zāi),我大唐境內(nèi)必有無數(shù)窮困之家變的困頓,當(dāng)一些家庭撐不下去的時候,或許就有女人找男人拉幫套……”
“以前,她們被人罵,被人指指點點,活的卑微,抬不起頭!”
“可是這一次,情況應(yīng)該會好一些!”
“有朕做過表率,曾于海州做過上門漢,倫理罵名,禮法不符,這天大的壓迫之力,有一大半會讓朕承擔(dān)了。因此,她們承負(fù)的便會少一些!
“至于律法方面,我大唐律法確實有著不允私通之律,然則朕這個皇帝都做了上門漢,想必各地衙門在處置這種事情上會留手。”
“律法是根基,咱們不能胡亂改,可是,朕作為皇帝可以開先河……”
“只要海州這家的女人沒被治罪之前,只要朕一直默認(rèn)自己是這家的上門漢。那么,整個大唐的各道各州各府各縣都得觀望……”
“朕在海州拉幫套,大唐全境就得默許拉幫套。”
“如此一來,民可自救,而這一次百年難遇的雪災(zāi)雖然艱難,但是在民之自救的基礎(chǔ)上必可撐過去!
“朕,有這個信心!”
……
【當(dāng)初寫海州那一段劇情的時候,有一部分朋友質(zhì)疑楊一笑收下兩個小孩,認(rèn)為寫的有些虛偽,直到現(xiàn)在山水終于用相應(yīng)情節(jié)做了解釋,如果這部分朋友還在的話,應(yīng)該能夠有所體諒了吧。當(dāng)皇帝的人,做的每件小事都有意義。治大國,如烹小鮮啊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