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看涇縣是個窮縣,收貨的商賈倒是有錢。
因?yàn)檫@些人都是行商!
涇縣地處大山環(huán)繞,各種山貨琳瑯滿目,所以不但能吸引周邊府縣的行商,甚至有京城的大型商號派人駐點(diǎn)。
由于今日造成的轟動,這邊早就知道了消息,板車才進(jìn)入交易市,立馬一群商賈圍過來。
一頭黑熊!
這玩意屬于大買賣。
只要能收到手里,運(yùn)到京城那邊專賣,光是一張熊皮,就能暴利翻倍。
自古商人逐利,誰都眼饞這東西。
“楊童生,楊童生,別往里面走了,停下來談?wù)剝r。”
“哎呀呀,楊童生,你聽到?jīng)]有嘛!”
“別往里走了,里面的大商號會壓你價!
“來來來,咱倆拉拉手,你把袖子籠好,我保證出價讓你滿意。”
袖子籠好,這是古代交易的規(guī)矩。
買賣雙方并不會明言出價,而是相互拿手握在一起,并且握手的時候,各自用袖子遮掩。
這叫‘袖內(nèi)拉手’,也叫做‘拉手比價’,主要目的只有一個,交易雙方對價格保密!咀髡咦ⅲ含F(xiàn)代社會,這個風(fēng)氣還有一些地方保留,哪位讀者經(jīng)歷過嗎,或者是曾經(jīng)聽說過。】
可惜,楊一笑是個門外漢。
他聽說過‘袖內(nèi)拉手’的規(guī)矩,但卻不知道怎么拉手談價。
比如大拇指代表多少錢,小拇指又代表多少錢,同時出兩個手指或者三根手指,各自又代表著多少多少錢……
這些特殊的手勢,楊一笑壓根不懂。
慶幸的是,雖然他不懂,但是楊家村的漢子懂。
尤其讓楊一笑意外的,那個剛剛結(jié)識的人,竟然不斷用眼神給楊一笑示意,明顯是想幫楊一笑干這個事。
楊一笑心中微微一動,低聲問道:“老哥你莫非擅長這個?”
“何止擅長!”這人笑了起來,語氣極為自信,嘿嘿兩聲道:“我家祖孫五代,干的都是皮貨營生!”
說著一停,接著又道:“哥哥我打小跟著家里,走南闖北高買低賣,對于‘袖內(nèi)拉手’這種事,哥哥我有個外號叫做‘一拉定乾坤’!
“我最擅長的就是低買高賣!
“比如買的時候,別人能壓價一貫,但是我一旦出手,最起碼壓價一貫半!
“有比如賣的時候,誰也壓不了我的價,只要我出價,必然是卡在對方的底線上。任何人想占我的便宜,最終吃虧的肯定是他。”
“楊兄弟你信不信,我能幫你多賣三成。”
臥槽!
多賣三成?
楊一笑有些震驚。
任何買賣,不管大錢小錢,如果能賣高三成價格,絕對是很大的本事。
隱隱約約之間,楊一笑忽然有些明悟。
他大概能夠想明白,為什么這人能如此。
這家伙擅長編謊,并且編的謊言讓人不由自主的相信,說白了,他是擅長捕捉人心的弱點(diǎn)。
人家想聽什么,他就編造什么。
精準(zhǔn)命中人的喜好,豈能不讓人信服他的謊。
同樣的道理,做生意砍價也是捕捉人心的弱點(diǎn)。
這人擅長編謊,所以也擅長砍價,一理通而百理通,其實(shí)都是對心理弱點(diǎn)的精準(zhǔn)把握。
楊一笑想明白這些之后,毫不遲疑的點(diǎn)頭答應(yīng),笑著道:“好,就拜托老哥幫我!
哪知他才剛剛答應(yīng),四周圍的商賈‘嘩啦’一下散開,似乎個個面色悻悻,看架勢宛如躲避‘惡鬼’一般。
楊一笑頓是愕然,愣愣看著這一幕。
他忍不住攔住一個商賈,語帶好奇的問道:“你們剛才不是要談價嗎?”
那商賈甩開他的阻攔,沒好氣的翻個白眼,道:“你讓‘惡鬼瘟’幫忙砍價,我們哪還有好處可賺?奶奶個熊,跟他做買賣不虧都要謝天謝地!”
這個商賈說著,滿臉晦氣的走遠(yuǎn),嘴上還不忘念叨,哼哼唧唧的道:“算了算了,這份買賣不好接,楊童生這個小子,竟然認(rèn)識‘惡鬼瘟’。”
望著商賈們走遠(yuǎn)的背影,楊一笑目瞪口呆的發(fā)。
足足好半會兒過去,他才轉(zhuǎn)頭看向身邊這人,哭笑不得道:“老哥,原來你外號叫做‘惡鬼瘟’。
“剛才我聽你吹得厲害,說什么號稱‘一拉定乾坤’?”
“結(jié)果現(xiàn)在才明白,你之所以能定乾坤是因?yàn)闆]人搭理。”
對于楊一笑的調(diào)侃,這人面色顯得訕訕,支支吾吾辯解道:“你別聽他們瞎說,哥哥我才不是‘惡鬼瘟’!
“主要是因?yàn)槲易錾馓荩偌由厦种杏袀‘瘟’字,所以,咳咳,所以……”
楊一笑恍有所悟的點(diǎn)點(diǎn)頭,笑著道:“做生意太狠,狠如惡鬼一般,大家被你坑怕了,所以全都躲著你,對不對?”
這人悻悻兩聲,語氣頗為無奈,道:“我也不想如此,可我本性就是如此,一旦涉及利益和錢財,我總是不由自主想把人榨干!
“楊兄弟,不瞞你說,哥哥我丟人啊,我已經(jīng)兩天沒吃飯了!
“具體是啥原因,我想你應(yīng)該明白!
“生意做不下去了啊,四周幾個縣全都躲著我。”
“我現(xiàn)在是坐吃山空,混的一天比一天慘。從昨天晚上到現(xiàn)在,我水米未進(jìn)一直餓著!
“要不是如此,我哪能在城門口故意引你注意……”
“我那是餓的實(shí)在撐不住了,盼著能和你認(rèn)識認(rèn)識,沒想到你真的邀請我,開口就許諾對我酒肉管飽。”
“楊兄弟,你知道么,這在我看來很重要,這已經(jīng)不是一飯之恩!
“這意味著世上還有人愿意接納我!
“你不像他們這些人,全都像躲惡鬼一般躲著我。”
“楊兄弟,我以后跟著你混行不行?”
“我能看出來,你是個胸有乾坤的人物。哥哥我別的本事沒有,看人的好壞能看到骨頭里,只要有我跟在你身邊,任何小人都坑不了你。”
對于這個人的說辭,楊一笑能聽出懇切,掏心挖肺之言,并非編的謊言。
楊一笑的心里不由生出感觸。
人,太精明了其實(shí)并非好事。
就比如眼前這貨,平心而論絕對是個有本事的。
然而由于他的精明,搞得人人畏他如鬼,所有人全都躲著他,導(dǎo)致他空有本事施展不出,竟然淪落到餓肚子,連續(xù)兩天沒吃飯。
楊一笑不由嘆了口氣!
人啊,真的不能太精明。
哪怕是老天爺給了天生的精明,但也要學(xué)會適當(dāng)?shù)恼谘诰鳌?br>
做事如果太獨(dú),不懂與人分享,那么,慢慢就會被整個社會剔除。
但是,這人畢竟是個有本事的!
甚至,他的本事足以讓人敬重。
“千里馬常有,伯樂不常有,既然如此,就讓我當(dāng)個伯樂吧!
楊一笑想到這里,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對方肩膀,鄭重道:“老哥,如你所愿,從今天開始,我家里添你一雙筷子!
家里添你一雙筷子。
把對方當(dāng)兄弟的意思。
這人先是一愣,隨即目光爆閃,他兩眼直勾勾盯著楊一笑,仿佛要看穿楊一笑的內(nèi)心。
足足好半天過去之后,這人猛然鄭重的整理衣衫,語氣肅然道:“楊兄弟,正式認(rèn)識一下,我名劉伯瘟,外號‘惡鬼瘟’!
臥槽!
楊一笑只覺腦子一懵。
啥啥啥?
劉伯溫?
他下意識開口,語氣帶著激動,急急問道:“老哥你莫非是江南青田人?”
說完之后,猛然意識到不對,歷史上的劉伯溫雖然出名,但那是元末明初的人物。
而眼下這個朝代,無論從哪方面都不像元末,所以,這人不可能是劉伯溫。
緊跟著,楊一笑又想到一點(diǎn),剛才這人曾經(jīng)說過,他名字里有個‘瘟’字。
這樣一想,忽然明白了。
這人的名字應(yīng)該是劉伯瘟,而不是歷史上那個劉伯溫。
果然,只聽劉伯瘟的語氣似乎很迷惑,愕然反問道:“江南青田?怎么可能?楊兄弟你聽我口音就知道,我是咱們涇縣土生土長的人!
楊一笑哈哈大笑,掩飾自己剛才的口誤,連聲道:“對對對,是我糊涂,哥哥你口帶鄉(xiāng)音,怎么可能是江南人!
說著猛然一攬對方肩膀,道:“走,吃飯去,如果早知道哥哥你餓著,我無論如何也得先招待才行。”
劉伯瘟不由一怔,下意識看向板車,遲疑道:“但是,賣貨……”
楊一笑臉色嚴(yán)肅,鄭重的道:“賣多賣少,又有何妨?既然得知哥哥處于饑餓,小弟怎能為了銅臭而耽擱!
他說著一停,語氣仿佛無所謂,淡淡道:“隨便賣了吧,早賣早結(jié)束!”
“倘若為了多賣幾個錢,待在這里與人不斷爭講,每耽擱一點(diǎn)時間,哥哥便要多遭受一分饑餓。”
“這種事,我楊一笑做不出來。”
“我也不愿意這么做。”
望著楊一笑嚴(yán)肅的表情,聽著楊一笑淡淡的語氣,劉伯瘟的眼中仿佛閃爍晶瑩,怔怔然好半天說不出任何話。
直到良久之后,這人才深深吸了一口氣,輕輕的,低聲的,喊了一句道:“楊兄弟,謝謝你!
他仿佛有千言萬語,想要和楊一笑訴說。
然而最后能說出的,竟然只有這六個字。
楊兄弟,謝謝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