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個字,如同冰冷的釘子,瞬間釘穿了孟北鳴的耳膜。議事廳內(nèi)死一般的寂靜。所有將官臉上的憤懣和疲憊都凝固了,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迅速蔓延的、壓抑不住的悲憤。
孟北鳴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。
他死死盯著那個跪在地上、抖如篩糠的傳令兵,眼神空洞了一瞬,仿佛沒有聽懂那兩個字的含義。然后,一股無法形容的、混雜著劇痛和暴怒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堤壩。
他緩緩伸出手,拿起桌案上唯一一件東西——一個粗瓷茶杯。那是他陣亡多年的老兄弟趙承,最后一次來府中議事時用過的杯子。
五指猛地收緊。
咔嚓!
一聲刺耳的脆響!粗厚的瓷杯在他掌中瞬間化作齏粉!
殷紅的血,沿著碎裂的鋒利瓷片邊緣,從他緊握的指縫間汩汩涌出,一滴、兩滴……啪嗒、啪嗒……砸落在腳下冰冷的青磚地上,像極了蕓香當日濺落的淚水。碎片深深刺入皮肉,他也渾然不覺。
蕓香……那個被他留在行宮、想讓她遠離城頭刀兵之險的女孩……那個趙承死后留下的唯一骨血……那個總是怯生生叫他“孟大伯”、會偷偷給他縫補披風(fēng)裂口的小丫頭……
“趙承……當年……你說……讓我看顧好她……”孟北鳴的嘴唇無聲地翕動,喉頭滾動,發(fā)出野獸受傷般的、壓抑的嗬嗬聲。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,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。胸膛里像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痙攣。無邊的憤怒和冰冷的絕望交織,幾乎將他撕裂。城外的炮聲,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,隆隆地,像是在為蕓香敲響喪鐘。
議事廳內(nèi),落針可聞。只有那鮮血滴落的聲音,伴隨著遠處隱約傳來、令人作嘔的行宮絲竹余韻,以及城外永不停歇的炮火轟鳴,在死寂中反復(fù)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(jīng)。
翌日清晨,天色依舊晦暗。孟北鳴獨自一人坐在昨晚的議事廳里,手心的傷口已草草包扎,浸出的血跡在白布上洇開刺眼的暗紅。他望著城防圖上那些代表乾軍攻城器械的猙獰標記,眼神空洞疲憊。
窗外寒風(fēng)呼嘯。
突然!
“咄!”
一聲極其短促、凌厲至極的破空尖嘯撕裂寒氣!
緊接著是硬物狠狠釘入木柱的沉悶巨響!
孟北鳴猛地抬頭。
一支黑沉沉的羽箭,尾羽兀自劇烈震顫,深深嵌入他前方不遠處的廊柱。
箭簇入木極深,箭桿上,一個猙獰的狼頭圖騰徽記清晰可見——大乾南征軍的標記!
親衛(wèi)統(tǒng)領(lǐng)李校尉已如獵豹般撲到柱前,手按刀柄,警惕地掃視箭矢射來的方向,窗外只有灰蒙蒙的天和呼嘯的風(fēng)。他這才小心地握住箭桿,用力一拔,發(fā)現(xiàn)箭頭處緊綁著一卷細密的帛書。
李校尉迅速解下帛書,雙手捧著,快步走到孟北鳴案前,單膝跪下,將書信高舉呈上。他的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。
孟北鳴的目光在那卷帛書上停留了一瞬,沾著血跡和塵土的手指才緩緩伸出,接了過來。入手微沉。
他慢慢展開。
雪白的絲絹上,墨跡淋漓,鐵畫銀鉤,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與不容置疑的鋒芒。是乾朝南征軍統(tǒng)帥、恭親王宇文恪的親筆:
“孟公北鳴,當世豪杰,素知忠義。然今日之勢,明矣!乾鼎革故鼎新,勢如破竹;南燕氣數(shù)已盡,回天乏術(shù)。公坐守孤城,外有百戰(zhàn)雄師壓境,內(nèi)擁何主耶?錢雍隆者,昏聵暴虐,刻薄寡恩!其棄祖宗陵寢、丟半壁江山于不顧,倉皇南狩,不思勵精圖治,反攜美姬財貨盤踞公之桑梓,視海州為俎上魚肉!彼于國難之際,猶自窮奢極欲,昏君暴斂,民怨沸騰!公之忠貞將士,浴血守城,彼可曾體恤半分?公之海州父老,捐糧輸粟,彼可曾心存感激?彼所求者,唯公等為其殉葬耳!……若公幡然醒悟,獻城以降,恪以親王之名立誓:必保公一世尊榮,許公提一旅之師,更保海州萬千鄉(xiāng)梓父老性命家宅安寧,使其免遭戰(zhàn)火屠戮、昏君荼毒!孰忠孰愚,何為真義?萬望公三思,勿使明珠蒙塵,英雄空耗于無道昏君之手!宇文恪頓首。”
字字句句,如同淬毒的鋼針,精準無比地刺向他心底最痛、最動搖、最不敢深想的地方。
“視海州為俎上魚肉……”
——蕓香血肉模糊的背影在市口晃動。
“昏君暴斂,民怨沸騰……”
——行宮大殿內(nèi)摔碎的玉盤金盞,錢雍隆刺耳的咆哮。
“保海州萬千鄉(xiāng)梓父老……”
——窗外,乾軍投石機拋出的巨石砸在城墻上的巨響轟然而至!整個議事廳的地面都在震顫!屋頂?shù)膲m埃簌簌落下。
信箋在孟北鳴手中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。宇文恪的每一個字,都像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上。城外的炮火聲,行宮內(nèi)隱約飄來的、毫無斷絕的淫靡絲竹聲,還有蕓香那張毫無生氣的小臉……所有的聲音、所有的畫面混雜在一起,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,狠狠沖擊著他那如同朽木般搖搖欲墜的信念支柱。
他猛地閉上眼,仿佛要隔絕這令人窒息的一切。但眼前,只有更濃重的血色和無邊的黑暗。
……
“圣旨到——!孟總督接旨!”
只見一名面白無須、神色卻帶著難以掩飾惶恐的內(nèi)侍監(jiān),在幾名盔甲歪斜、毫無精銳之象的禁衛(wèi)簇擁下,幾乎是踉蹌著闖了進來。他高舉著一卷明黃色的圣旨,聲音尖利地宣讀,試圖用音量掩蓋那遠方越來越清晰、如同悶雷滾動般的攻城重炮的悶響:
“奉天承運皇帝,詔曰:值此國家危難存亡之秋,賴有股肱之臣孟北鳴,忠勇無雙,砥柱中流!特加封孟北鳴為太子太傅、兵部尚書、總督天下勤王兵馬大元帥、鎮(zhèn)國公,世襲罔替,食邑萬戶!?敕令國公總攬海州軍政,內(nèi)外一體,督率水陸三軍,保朕躬安全,護社稷安寧!此誠天恩浩蕩,望國公不負朕望,力挽狂瀾,再造乾坤!欽此——!”